小矮個子斯斯文文,叫陳勝德的馬 弁ㄅㄧㄢˋ〈騎馬的武官。後亦指隨從﹑侍衛〉常講父親接見賓客 時的神氣給我們聽,還學著父親的藍青官話拍桌子罵部下。我說:「爸爸這麼兇呀?」他說:「這不是兇,是威嚴。當軍官第一要有威嚴,但他不是亂發脾氣的,部下做錯了事他才罵,而且再怎麼生氣,從來不罵粗話,頂多說『你給我滾蛋』。
管武的,叫胡雲皋的馬弁說:「好馬一定要好主人才能騎。 別看你爸爸威風八面,心非常仁慈,對人好,對馬也好,所以這匹馬被他騎得服服貼貼的,連鞭子都不用一下,因為你爸爸是信佛的。
幸虧父親很快就退休下來,退休以後,在家都穿一襲藍灰色的長袍。手裡還時常套一串羅漢念佛珠。剪一個平頂頭,鼻子下面留了短短的八字鬍,看去非常和氣。 父親愛我,無微不至,我想看他手上的夜光錶,他就脫下來給我看,我打碎了他心愛的花瓶、玉杯,他也不責罵。
到杭州進中學以後,父親對我管教漸嚴,時常要我背英文給他聽,他還要看我的作文,日記,連和同學們通的信都要看。使我對他起了畏懼之心。進入大學,我也懂事多了,父女的感情,竟有點近乎師友之間。他喜歡作詩,每回做了詩都要和我商討。我也不知天高地厚地喜歡改。於此之中正享受無盡的親情和樂趣。
父親不喝酒、不打牌,連菸都因咳嗽而少抽。他最大的嗜好就是讀書、買書。每年三伏天,我幫母親晒皮袍、幫父親曬書。他也喜歡端硯與松煙好墨。有時濡墨作詩,或圈點詩文,常常吟哦竟日,足不出書房 一步。他說古人謂:「我自註書書註我,人非磨墨墨磨人。」正是這番光景。
二十六年中日戰爭爆發,舉家不得不避亂回故鄉。回到故鄉以後,父親因肺疾與痔瘡間發,僻處鄉間,沒有良醫和特效藥,健康一日不如一日。但父親儘管病骨支離,對我的教誨卻是愈益嚴厲。病榻之間,他常口授左傳、史記、通鑑等書,要我不僅記憶史實,更要體會其義理精神,他說為人為學是一貫道理,而端品勵行尤重於學業。
父親是一位是非感強烈,而且極具判斷力的人。他對於國軍所採的戰略之正確以及日本軍閥的必不能持久,早有獨到的看法。父親的一位好友,嘆佩父親實在是位不可多得的軍事家。我忽然想起唸中學時,歷史課本上曾有父親的名字〈父親諱國綱,字鑑宗〉。父親為顧念親族與鄰里中子弟的學業,特在山鄉廟後老家的祠堂辦了一所小學,供全村兒童免費上學,連書本都是奉送的。
父親去世於抗戰羿年農曆六月六日,正和他的生辰同一天,真是不幸的巧合。父親的好友說他雖享年不及六十 ,但能與荷花同生日,依佛家說法,仍有難得的姻緣與福分。所以,他的輓聯有云:「六六生六六逝,佛說前因。」母親因背痛過甚,亦於三年後追隨父親而去。